这故事发生在五十年代，至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。黄自安老先生少年时代受到父亲一顿毒打，印象深刻，难以忘怀。现回想起来，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。

我是黄自安，五六年我十二岁了，是村里小学四年级的学生。记得当时我对语文很感兴趣。什么一篇七八百、上千字的课文，只要读上五六遍，就能背诵。每次测验、考试都在八九十分以上，深得语文老师的赏识。可我这人偏偏缺少数学细胞。除数是一位数的除法都没学好，要想学好除数是两位数的除法，不知从何处下手。平时作业，只靠偷抄别人的答案，混个及格的分数。考试时，全靠座位上的同学递纸条，也没有考过及格的分数。

(资料图)

记得当时教数学的老师叫黄国威，滿脸络腮胡子，学生背地里叫“他靣虎”。他原是教私塾的国文老师，现来我校改教数学。也许是缺乏教学经验，上课只讲结果和得数，忽略了解题思路和推导过程的讲解。有一天板演，他先叫一个中等生上去，五题做对了三题，得了个及格的分数。他说平生无大志、只求六十分的思想要不得，还要继续努力，争取满分。接着，他叫数学课代表上去，五道题全对！得了分。他笑嘻嘻地说：“这是一根筷子两个鸡蛋，是个美餐。大家祝贺！"

掌声过后，黄老师叫我上去板演。我心里没谱，脸色陡变，双腿像弹琵琶。平时作业，偷抄人家的答案，现在上去板演，大眼瞪小眼，一点假也带不了。我硬着头皮把五题都做了，结果全错。老师在黑板的醒目位置画了一个零蛋，带着讽刺和挖苦的口气说：“你今天得的鸭蛋最大，一碗装不下，你吃不了还可送人。″他问班上学生，“你们谁愿意来吃？″大家摇头，沉默不语。有个学生站起来说：“这是个傻蛋，吃了会变傻，我可不吃啰！″“哈哈哈″！引得哄堂大笑。老师的挖苦和同学们的嘲笑，像锥子一样扎着我的心。我羞得满脸通红，有地缝恨不得钻进去！这时老师又出了一道题，28÷7=？我不假思索地在得数后面写上3。他怒发冲冠，质问我""为啥得3？”我说“三七二十八，各有各算法″。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，向黑板上猛撞。我的额头撞破了，鲜血直流。他一下慌了，抓起粉笔灰就捺住伤口，嘴里直嘀咕“这么不经打。″他转身从房间里拿出手绢，箍在我的头上。

板演受罚，额头上带着一个大鹅瘤回家。父亲问是怎么弄的？我撒谎说，是抢球摔的。我叹了一口气，把书包一撂，“念书太难了，我不想念了。”“念书难，干农活更难！头顶烈日，脚踩冰霜，你小子受得了？"“你们受得了，我就受得了！″一连几天，我都推说头晕，不去上学。父亲耐着性子，等了五天。他见我伤口结痂了，就哄我去上学。当时村中有个绰号叫“小快嘴”的同学，说我额头上的伤不是摔的，是老师罚砸的。父亲听了，怒火冲天。跑到学校去问老师，他说：“先生打学生是先生的特权，也不能这样往死里打呀？你要把我孩子砸破相，将来亲都讨不到，谁负责？"

黄国威老师也知道自己体罚学生过头了，连忙认错。那时我们村小的教师，不是上面派来的，是农会主任在外地请来的。表现不好，学生家长有意见，随时都可以撤换。他对我爸说：“不知怎的，真是鬼迷心窍，一时失手，对不起！对不起！孩子的伤我负责治。孩子不来上学，我去请。"他对我爸陪着笑脸，左道歉，右道歉。我父亲认为，老师打学生也是为学生好，不打黄荆教不成嘛，也就原谅了他。父亲从学校回来，黄老师也一道跟来了。哄我，说了许多对不起的话，并掏出一块银元给我买吃的。他催我上学去，说要是我走不动，他背我。父亲见老师亲自登门认错，就拿来书包背在我身上，哄我说：“好儿子，放乖乖的，跟老师去上学吧！念书是难，念出来就好了！″

我虽然成绩差，可穷人气大，自尊心特强！我来到课堂上，还未坐稳，有个调皮鬼又取笑说：“"挂彩不下火线，真是好样的！″我横了他一眼，只上完一节课就回家了。父亲问我为啥提前回家，我说头晕，坐不住，想回来睡觉。一提到睡觉，他突然想到什么，忙从房里拿出一床破被皮塞进我的书包，对我说：“我知道你午睡，伏在桌子上，额头痛碍事，下次午睡，你在地上铺层稻草，放上被单，放平身子仰面睡，可舒服了！″

我见他乐得直笑，没吭声，心里有气实在难消，对上学一点兴趣也没有，铁了心不去上学了。我知道，如果不去上学，天天呆在家里，同父亲抵眼棍子，他肯定不会放过我，于是我就假装上学，避开他的眼睛，到外面去，自由自在地玩，多好呢！

我每天背上书包，和同学们一道去，走到半路上，躲进树林里。我找来藤蔓，把被单拴在两树之间，做成吊床。纵身一跃，躺在吊床上，悠哉悠哉的晃个不停，乐得我直哼小调：""小呀么小儿郎，背着书包林中藏。没有老师骂，没有同学嘲，躺在吊床上多呀么多舒畅。啷个哩个啷个啷！啷个哩个啷个啷！……″我唱得正高兴时，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下来。原来是跛脚父亲瞄上了。他把我抓下吊床，按在地上，挥舞着实竹鞭杆，对我一顿猛抽！他学着我的唱腔，唱一句打一下。“啷个哩个啷个啷"！一鞭杆抽在我的背上，我痛得嗷嗷直叫。“啷个哩个啷个啷！"又一鞭杆抽在我的屁股上，我咬看牙，没哼出声来。“啷个哩个啷个啷！″第三鞭抽在我的腿杆上。我痛得在地上打滚，跪着求饶：“好爸爸！别打了！别打了！再打我就要死了！″他仍像凶神似地不停手，挥起鞭杆向我打来，我用手一挡，手腕打破了，滋滋向外冒血。他也许是打累了，把折断的鞭杆扔掉，抓住我，像提一口小猪似地把我拖回家。

奶奶见我遍体鳞伤，忙颠着小脚从房里跑出来抱怨说：“你这跛倔驴，建房又毁房。你要打死他，何必当初养他哩？″奶奶抚摸着满身是血的我，抺着心痛的泪水，“你把伢打废了，也是你日后的拖累！你这死猪，心里再有苦，也不能拿孩子撒气呀！″这时母亲也出来责怪他："你这死猪。你要是把亲生儿子打没了。老娘日后靠谁呀？″

父亲在奶奶和母亲的痛斥面前，抱着头，“哇″的一声大哭起来，那哭声就像老牛唤犊似的：“谁知道我心中苦啊！要是阎王爷知道，定会把我带走，留在世上活受罪！我对不起祖宗，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父母。″他挥拳直捣脑门，“我简直就是一个混蛋，一个无赖！″

四六年冬天，国民党发动的内战，节节败退，损兵折将。为了补充兵员，到处抓壮丁。保长见下毒手的时机巳经到来，便修书一封，想派你飞毛腿父亲去送信，又怕你父亲生疑，奸计不能得逞。于是他绕了一个弯子，叫二辣子去送。二辣子是村中小混混，专门在外混吃混喝。他经常在我家白吃，跟你爸好象把兄弟一样。他带着书信和跑路费来找父亲。一进门就十分关心地说：“这个大雪天，嫂嫂要坐月子，粮食短缺，锅都揭不开了。我是你把兄弟，不能不帮你一把。你是飞毛腿，跑得快，来回三十里路，你老兄只要个把钟头，就能完成送信任务。跑路费十块大洋，你得八块，剩下二块归我，算是中介费行吗？你要答应送，乡长还另有赏钱给你！不过这信是绝密文件，路上不准拆，也不准给任何人看！″谁知这是保长精心设计的陷阱，借刀杀人。善良的父亲蒙在鼓里。他从二辣子手里接过大洋，掂了掂，吹了吹，确认是真货，乐得眉飞色舞，他拍了二辣子一巴掌，“你老弟真够交！″他把银元交给我母亲，就穿上防滑钉鞋，踩着没膝深的积雪，向乡公所飞奔而去。

你父亲满身汗水来到乡公所，抖落身上的雪花，毕恭毕敬地递上书信。乡长拆开一看，哈哈大笑。他转身找到国軍吴连长。吳连长看完信，把父亲上上下下，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后：“保长很负责，他买的这个壮丁很合我们要求！"说着喊来乡丁，把父亲关进一间黑屋子里，囚禁起来。

你父亲连忙申辩：“我是来送信的，犯了啥错，要关我？″

吳连长奸笑着说：“你已经卖给我们当壮丁了，还装什么糊涂？″连长摊开信，“信上写得很明白，我念给你听听！″

“乡长大人转吳连长，我花三百大洋买了一个壮丁，绰号"飞毛腿′。他自愿当壮丁，亲自送信来报到，到时请收监！″

好歹毒的伪保长，巧施借刀杀人之计，将你飞毛腿父亲骗去当壮丁。你父亲被囚禁三天后，吳连长放话说："′念你弟兄一人，上有老，下有小，老婆又要坐月子，我们决定你这个壮丁可以拿钱赎！交出三百大洋，马上放你回去和家人团聚。不交钱，就把你送到前线去，说不定某天就会变成共军的活靶子！″

消息传回村里，我老婆子立即找到保长，求他写信把你父亲保回来。保长见阴谋得逞，故意装作悲天悯人的样子说：“这吴连长也真不讲理，抓不到壮丁，把送信的扣做壮丁，令人笑掉大牙！″他见我着急，忙说，“别急别慌，我是保长，有责任保一方平安！保释信我马上写，请交三百大洋保释金！″你保大人行行好，我家只有你给的八块大洋跑路费。哪来的三百大洋，这不是把人往死路逼吗？″

保长皮笑肉不笑地说：""没有现大洋，可用值钱的东西作抵押″！

“一条大耕牛都卖了，家里像清水洗的一样。哪来值钱的东西？″

""我提醒你一下，′太师坐禅′那块地不是很值钱吗？″奶奶眨巴眨巴老眼问：“你保大人想要？″"“你别误会！我是不会要的！不过我可以担保，托人买下，为你儿子交保费要紧！″

我想了想，事到如今这个地步，留着这块地招灾惹祸，倒不如卖掉，救儿子要紧！″于是她牙根一咬，“卖！赎我苦命儿子回家！老奴死后，无处埋尸，丢到江河里去喂鱼！″

“还是老年人想得开！今晚我就把信写好，明早你就派人去领人！″

从乡公所领回的你飞毛腿父亲，又黑又瘦，三十好几的人，一下苍老了，看上去足足有五十开外。头发乱蓬蓬的，胡子黑森森的。他气恼攻心，躺在床上，不吃不喝，蒙头盖脑地睡了三个日夜。笫四天头上，他见新生儿三辰，便洗漱完毕，换上干净衣服，买来纸钱，备下酒菜，去祭祀祖宗。他烧了纸钱，把酒洒了，就伏在地上，连连磕头，号啕大哭：“"列祖列宗在上，是我不孝无知，屡遭劫难！我知道，这都是我睁眼瞎造成的！托祖宗的福，我添了个男娃。现向祖宗起誓，一定牢记"穷不丢书′的祖训！日后就是家里再穷，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女读书，若誓不能兑现，定遭天打五雷轰！″说着泪如雨下，搬起香火堂上的石凳子，咬牙向腿上砸去！“什么飞毛腿，就是惹祸腿！″“咔嚓″一声，左腿断成两截。他“哇″地惨叫一声，倒在血泊中，失去了知觉……

奶奶说到这里，哽咽着说不下去了。她抹了一把辛酸泪水，对我说：“"孙儿呀，你爸没念书，动不动就落入恶人的圈套！他这人恨性又大，在祖宗面前发毒誓，砸腿自残。就是想下代好好读书，将来支撑门户！你是他的亲骨肉，你这样天天逃学，他不心寒吗？他打你，是"恨铁不成钢′哪！你懂吗？″

来源：文乡枞阳